1948年10月30日,下午四时许,在沈阳东塔机场,东北“剿匪”总司令卫立煌登上了一架草绿色的C-46运输机。这一天,现场秩序无比混乱,《申报》报道说,“登机的一刹那,情景太紧张、太凄惨,因为有好多从前线退下来的官兵,拥在飞机前……前推后拥,一片紊乱”;新一军暂编53师师长许赓扬后来回忆说,卫立煌登机后,“由副官们把守机门”,将“被人从人头顶上传进去”的原外交部次长王家帧、“被人拉着从旁边上去”的沈阳市市长董文琦抢进机舱后,他们不顾在人群中呼天抢地的嫩江省长彭济群,强行关闭了舱门。这架可载员五六十人的运输机,在仅仅搭乘了十几名高官显贵的情况下,向葫芦岛方向飞去了。
这一天,与卫立煌座机先后降落的另一架C-46,“随着也开始滑行过来,似乎要到停机位置接人”,但面对蜂拥而至的人潮,“(它)根本没有停就一直滑行起飞走了”。而东塔机场之外,北陵机场航空站副站长林兆祥后来谈到,这一天中午,赶到北陵机场的人流越来越多,“飞机一着陆,这些人不听安排,都争先恐后爬上飞机,结果飞机超重无法启航,但谁也不肯下来”(林兆祥,《我在沈阳空军基地的见闻》)。这么一来,原本停在机场的三架运输机,“均不听命,擅自启航,只运走了一部分场站人员”;而飞抵沈阳的其它飞机,“见地面混乱,不敢降落,便飞往铁西民航机场降落”……
从这一天开始,北陵机场再无飞机降落。次日,最后一架飞机抵达东塔机场,带走了空军司令部的两名处长,彭亚秀和张季良,以及一个不知名的警卫团团长。林兆祥为此愤愤不平,他说,“一架能载五十人的飞机,只把这三个所谓高级官员运走,可怜许多低级官佐和技术人员,全被甩下来了”;他说,“其实当天机场安静无事,为什么忍心这样做呢?受苦有份,临危不顾,军纪何存?”……
无可奈何之下,林兆祥只得和他的三名同事,修护组组长梁增光、机械师万锦文和秦禧良,“化装从营口方向逃走”。而在他们仓皇逃命的背影后面,是八万名走投无路、如同无头苍蝇的国民党官兵,是一座旧的已死、新的未生、复杂而苍茫的城。
忐忑
如果说,滞留在三大机场的男女老幼,充满了绝望、灰色的气息,那么,依旧驻防在沈阳城里的几位国民党将领,则以忐忑不安的心情,等待着这个城市的新生,和自己不可预知的前途。
沈阳守备部队,以原东北军53军、新一军暂编第53师和青年军207师为主。远在这一年6月,中共地下党员李书城即携带吕正操的亲笔信,往见与她有世交之谊的53军副军长赵国屏。据说,赵国屏这么表明自己的态度:“我早就有这样的打算……第53军四个师长,其中张儒彬、毛芝荃是我当师长时期的团长,平时相处甚好,跟我行动是没有问题的;第116师师长刘德裕,虽然和周军长是亲戚,但他是看风头的人,由于利害关系,争取他也不会有多大问题。只有第130师师长王理寰,平日关系不甚好,没有把握”(赵国屏,《沈阳解放简述》)……
赵国屏不知道,几乎与此同时,在张学良幕僚王化一的安排下,另一位中共地下党员王佩青已开始了和王理寰的秘密接触。后来,王理寰谈道,“从此我每到王化一家,就不带外人,由我弟弟王治浩开车,勤务兵只有孙喜贵,以免外人知道”……
问题在于,在几个月的时间里,无论赵国屏还是王理寰,都仅仅为中共地下组织提供了些许便利;对起义的要求,他们以“时机不成熟”的理由,不断推脱。他们始终保留着观望态度。直到10月29日,当沈阳沦为一片孤城、十几万大军兵临城下之际,他们才匆忙派出自己的代表,与解放军各部联系。
暂编53师师长许赓扬也如此。10月29日,他派出几名代表,“分头向各方面解放军寻求联系”(许赓扬,《沈阳解放时的暂编53师》)。次日,他的代表作战科长张社民找到了解放军独立2师师长管松涛;在两天的谈判后,管松涛代表辽北军区司令员聂鹤亭、政委陶铸,与他达成了起义协定。后来,在写给东北局的报告里,陶铸表示,“准其起义有好处。我可早两天进城,减少破坏。……总之是各阶层的统一战线反对特务破坏,在我军进城前,协力维持秩序,不使沈阳再遭受破坏”(《辽沈战役作战电报汇集》)。
然而,东北局对此态度极为勉强。他们认为,在大军压境的情况下,53军的种种做法,只能算是投诚,“按(长春守军)新七军一样的待遇”;至于暂编53师,林彪的不悦之情也跃然纸上,在发往中央军委的电文里,他说,“辽北军区不待我们批准,已经答应,造成已成事实”;“现53师整个建制仍未动,开至法库整训,目前似乎只有承认该部起义的办法”……
在讨价还价、忐忑不安的间隙,沈阳,这个东北的心脏、有着180余万人口的工业重镇,枪声始终零零星星。11月1日,在消灭苏家屯以北的207师残部后,解放军先头部队挺进了沈阳城。他们惊奇地发现,“敌军……把人员武器排列得整整齐齐,等候我军接收。我们的战士坐上敌人的卡车、轿车、吉普车来往奔驰,一个排、一个班、几个人也能有秩序地接收整营整团的敌军和各种物资仓库”(程世才,《配合主力,围攻沈阳》)。《申报》驻沈阳记者的观察更为细致,也更加具体:“中午,枪声稀了,衣冠破旧的零星匪军(作者按:即解放军),腰插手榴弹,扛着大铁棍,出现于市区。解体的国军,东一堆西一堆地看着这些疲惫的匪军。后来有成队的匪军来了,帽子上带着草圈,插着乱草。不久,吉普车、大卡车在街头飞驶了,到处收缴枪械、武器”(《申报》,1948年12月4日)……
这一天,除了游荡在街头的几千名散兵游勇外,七万余名国民党官兵束手就擒。对他们,新政权有一个前所未有的称谓:“解放军官”、“解放士兵”。对这个新兴的、气象蓬勃的政权来说,无论是“被俘”、“投诚”还是“反正”,都是被他们“解放”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