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章摘自 《帝王遗嘱》 作者:何木风 出版社:广西人民出版社
出逃前狠心剪下两管长指甲
早晨起来,收拾收拾屋子,静等着医生来打针。闷极无聊,于是就又拾起旧话来。一个久病在床的人,面对着60多岁的老妪,不听她的啰嗦又能听什么呢!
她慢声细语地说:“提起庚子年七月的事,好像做场梦一样,既清清楚楚,又糊里糊涂。逃亡路上,谁坐在什么地方吃饭,谁怎样洗脸,一合眼仿佛在眼前,可是细想想,又模糊不清了。所以只能照我记住的说,当然是隔二跳三地不成系统了。我说话又不会半路插杠子,总要由头慢慢地顺蔓摸瓜,您听起来也许嫌啰嗦。”
我沉静地听着,这时是无须多话的。
“还是由宫里的情况说起吧。可以这样说吧,戊戌以前那几年,老太后主要是在园子里过,万寿节以后才回到宫里过个年。这时冬令季节,一来园子里没有什么可玩的,二来因为园子里冷。北京风多,园子里旷,更显得风大,所以才回到宫里住。戊戌以后,事情多,也就是半个月住在园子,半个月住在宫里了。
“宫里的生活是单调的,除去了早朝叫起儿,回来,后妃们觐见,有时听听小戏等,其余就是老太后随意遛弯儿了。
“夏天,晚膳传过以后,太阳还有余辉,太后要饭后遛弯儿,这差不多是定例。遛弯儿的气派很大,可以说是陪侍的人全部出动。皇后、小主、格格们都陪着,有时同治的瑜皇贵妃、晋皇贵妃也来陪侍。黑压压的一队人,不下四五十个。远远走在最前面的,是两个太监担着的铜茶炊,息肩在御花园钦安殿前的月台上,听候吩咐;紧跟在后边的是抬龙椅的人,要事先准备好老太后的座位,所以要先行一步。这时老太后安闲地走来了,在甬路中间,左右是皇后、皇贵妃、格格们陪侍着,瑾小主只能尾随在后面。八个提炉的侍女在两旁护卫着,她们手提着炉,像提着灯笼似的,里边袅袅地飞出一缕藏香的清香味来。再后是我们贴身的丫头,有的捧着水烟袋,有的托着槟榔盒。老太后饭后爱含槟榔的,说它消食化滞。接着是几个捧果盒的侍女,后面随着挑食盒的太监,果盒、食盒里是冰镇甜碗子和西瓜、甜瓜之类的东西。在队伍的行列里,还有说书的老太监,上下衣着整洁,很儒雅地随着。最后是两个太监掮着二人掮的软舆,这是天黑以后怕老太后行走不便,特意预备的。老太后随意地遛达,在御花园里的连理树下徘徊一会儿,在千秋亭旁停一会儿,常去看看猴子。这是一个老母猴带着它的眷属住在笼子里,见到老太后它知道先合十,闭眼睛,后磕头,再向老太后要吃的。老太后是舍得给它们东西吃的。有一次,老太后看完猴子,心情有些不自然了,和我们说:同治爷年轻的时候就喜欢玩猴子,经常到御花园来看它们,现在一到御花园来,就想起过去。这是给瑜、晋二皇贵妃听的,也是母子感情的自然流露。由御花园出来,最远到浮碧亭,看看睡莲,逗逗金鱼。天色渐渐地朦胧下来了,然后回到钦安殿歪在软榻上。老太后这时经常对后妃们说,‘你们歇着去吧’,于是她们请安告退了。老太后听老太监说上几段书,看着月亮爬在树梢上,嘴里吃着甜碗子,四围香烟缭绕(驱蚊子用),过她那过不完的逍遥岁月。
“这是平常宫里夏天晚膳后的生活。
“到庚子年七月中旬以后,就没有这般悠闲了。下朝没有一定的时间,甚至晚上还要叫起。可宫里头是十分严肃的,不许有一个人谈论外边的情况。我们察颜观色,也知道有大事情。李莲英跟往常不一样了,往常当老太后燕居的时候,他总围着老太后转,这两天不同了,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,出来进去,片刻也不停留。二十日的下午,叫起回来,老太后铁青着面皮回到宫里,直着两眼沉思着。这是老太后的性格,遇到为难的事,自己独自思索,对谁也不说,当然更不用说商量了。牙咬得紧紧的,一句话也不吐。李莲英进来了,躬着身子禀告了什么,谁也不知道。宫里的规矩,内监回话,不许外人听。只要李莲英进来,他用眼一扫,我们自动地退出来。这天晚上老太后照例地洗脚、泡指甲。我们得消息,只能从小太监的嘴里,可他们不出宫墙,也听不到什么信息,只知道东一长街上,很多的太监往来巡逻;外宿的太监不许出宫。又说好多寿膳房的人当了义和拳的都逃走了。我们当然心惊胆战!
“正赶上我上夜(值夜班),到丑末寅初(三点四点之间)的时候,突然听到四外殿脊上,远远地像猫叫,尾声很长。我最初不在意,宫廷里野猫很多,夜里猫叫并不稀奇,只是没有这样长的尾声。夜深人静,仔细地听,猫叫的声音在正东方,过一会儿,东南方也传来猫叫声,后来东北方又有猫叫的声音,宫里从来没有这么多的猫叫声。我悄悄地出来,知会外边守夜的人,因为我们心里有鬼。俗话说,远怕水,近怕鬼。知道昨天珍妃死在井里,以为她冤魂不散显灵来了。宫廷里特别害怕神鬼,吓得我们浑身起鸡皮疙瘩。等老太后寅正(四点)醒来的时候,已经是天朦朦亮了,按说猫叫应该停止了,可恰恰相反,好像东南北三方有几十只猫的乱叫。老太后也仔细地听,打发人到外面去看,但也看不出什么。就在这时,李莲英惊慌失措地走进来了,也顾不得什么礼仪,什么避忌,说‘鬼子打进城来了’。老太后说:‘你仔细讲!’李莲英说:‘德国鬼子由朝阳门进来了,日本鬼子由东直门进来的,俄国鬼子由永定门进来,把天坛都围上了,全都冲着紫禁城开枪,枪子一溜一溜地在半天空飞。’据说这是护军统领澜公爷特来禀告的。我们这才知道所谓半夜猫叫原是子弹在空中呼啸的声音。‘为了不惊圣驾,请老太后暂避一避。’八国联军进北京,我们是在七月二十一早晨,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。当然我们在老太后身边才能听到一些信息,其他的人根本不知道信儿,就连皇上也在内。这时老太后铁青着面皮,一声没言语,半晌说出一句话来,吩咐李莲英‘就这儿伺侯着’,我们屏着呼吸在一旁站立,大家都吓得不知如何是好。这时老太后不停地在寝宫里来回转。
八国联军军官屠杀义和团
“正要准备传早膳,突然石破天惊,一粒流弹落在乐寿堂西偏殿的房上,听得很清楚是由房上滚下地来的声音,李莲英喊一句‘老佛爷快起驾吧!’老太后这时才真的惊慌起来,吩咐人去请皇上,传谕皇后、小主、慈宁宫的太妃们,在宫里住的格格们,迅速到乐寿堂来。另外派太监告谕大阿哥换好行装,随时准备出走。
“皇上来了,还是旧时装束,回禀了老太后几句话。我们也不知说什么,皇上在老太后面前说话,向来是细声细语的。老太后有些发急,急谕李莲英,让在护军那里找几件衣服给皇上换上。李莲英自然吩咐别的太监去办。
“李莲英不知从什么地方提一个红色的包袱进来,里头包着汉民的裤褂鞋袜,青腿带还有一绺黑色头绳,一应俱全,另外有我从来也没看见过,也没听说过的蚂蚁蛋纂(当时汉族妇女把发挽在头上叫纂,有一种用马尾编织成呈腰子形、上面涂黑色涂料,中间留出空白能把发髻露出,四边又能把发扣住,俗称蚂蚁蛋纂)。还有一个别纂的针,像小勺子一样,叫老瓜瓢,扁扁的,一头细,一头粗。在粗的一头稍稍有点弯曲,约二寸上下长,是铜的。另外还有一支横簪子。这些东西后来听说是李莲英早给准备的。李莲英有个姐姐在前门外鲜鱼口里兴隆街一带住(我只听说,没去过,刘太监到那儿去过),这包袱都是她姐姐给安排的,无怪鞋、袜子都很合脚。另外,在包里还有个小手娟,包有四五个头发网子,都是圆圆的,直径有两寸多点,有细网眼的,有粗网眼的。这是梳完头,怕头发散了,用网子把头发罩住。让人一看,就知道安排的人是非常细心的。这些事全是我亲自经手,所以记得非常清楚。我这里说句闲话,伺候老太后务必要留下心眼,不管什么事,做完后要多记几遍,心里要默念三四回,记牢靠了,因为老太后不定什么时候问起,一定要有明确的回禀,任何事情也不许模糊。这使我养成了记事的习惯。
“这回真的轮到李莲英给老太后梳头了。在我的眼里还是第一次。从外表看来,李莲英笨得像头熊,可做起活来却非常轻巧。先把老太后的发散开,用热手巾在发上熨一熨后,拢在一起向后梳通。用左手把头发握住,用牙把发绳咬紧,一头用右手缠在发根扎紧辫绳。黑色的绳缠到约一寸长,以辫根为中心,把发分两股拧成麻花形,长辫子由左向右转,盘在辫根上。但辫根的黑绳务必露在外面,用一根横簪子顺辫根底下插过,压住盘好的发辫,辫根绳就起到梁的作用。这方法又简单又便当,不到片刻的工夫,一个汉民老婆婆式的头就梳成了。最后在辫根黑头绳上插上老瓜瓢,让所有盘在辫根上的发不致松散下来。再用网子一兜,系紧,就完全成功了。李莲英说,不要用蚂蚁蛋纂,不方便,不如这种盘羊式的发舒服。老太后这时只有听摆布的份了。这一切都是我在旁边当助手亲眼见到的。
“老太后忙着换衣裳了,深蓝色夏布的褂子,整大襟式,是下过水半新不旧的。老太后身体发胖,显得有些紧绷的。浅蓝的旧裤子,洗得有些褪色了。一对新的绑腿带,新白细市布袜子,新黑布蒙帮的鞋,袜子和鞋都很合脚。全收拾完了,老太后问娟子:‘照我的吩咐准备好了(指带的东西)?’娟子回禀:‘一切都照老祖宗的口谕办的!’老太后说:‘娟子、荣子跟着我走。’我俩赶紧磕头。这是天大的恩典,无限的光荣,在这生死关头,能有老太后一句话,等于绝处逢生。我们俩全感激得满脸是泪。娟子和我爬两步抱住老太后的腿,嘴里喊着:‘老祖宗!’老太后愣了片刻,突然喊:‘荣子,拿剪子来!’老太后坐在寝宫的椅子上,把左手伸在桌子角边,背着脸颤声说:‘把我手上的指甲剪掉!’这等于剪掉老太后的心头肉——到现在,老太后才算真正下定决心出逃了。老太后几年精心养长的指甲,尤其是左手无名指、小指指甲足有两寸来长!这指甲是经我的手给剪掉的,我到死也忘不掉!
“皇帝也换装了,深蓝色没领子的长衫,大概是夏布的,一条黑裤子很肥大,圆顶的小草帽,活像个做买卖跑外的小伙计。皇后、小主、三格格、四格格、元大奶奶,这都是被传谕换好衣服伴驾出走的人(大公主没在宫里)。其余像晋、瑜皇贵妃没有被传谕换衣服,当然是留在宫里了。在这大难临头的时候,鬼子进来,不知将落到什么结果,所以各人有各人的心事,各人有各人的委屈。但所有的人都如丧考妣,脸色青白。这时一个人由廊子里跪着爬进寝宫门,爬到老太后的脚下,用头叩着金砖地,说:‘奴才老朽无能了,不能伺候老祖宗外巡,先给老祖宗磕几个响头,祝老祖宗万事如意。’听说话的声音,才知道是张福。屋子里所有的人都随着张福的声音痛哭失声了。老太后环顾四周,说:‘宫里的事听瑜、晋二皇贵妃的,张福、陈全福守护着乐寿堂。张福,听清楚,遇到多困难的事,不许心眼窄,等着我回来!’张福双手捧着脸答应了。这是对张福说的话,也是对大家说的话。庚子年老太后出逃前,在宫里这是她说的最后的几句话。就这样领着人,向后走,绕过颐和轩,路经珍妃井,直奔贞顺门。
“贞顺门里黑压压一片人,是向老太后告别的,这都是后宫东路的太监、侍女,由瑜、晋二皇贵妃为首跪着在两旁,她们只能送到贞顺门里,这是宫门最后一道门,妃子是不许出宫门一步的。老太后脚刚迈出了贞顺门,瑜、晋二皇贵妃便抱头大哭!”老宫女说完后长长地吁一口气。接着说:
“宫里的事,好多是不能用常理来推测的,而且永远也弄不明白。例如珍妃的死。老太后如果真的愿意她死,一句口谕,让太监拿根绳子,人不知鬼不觉的就可以了却她的生命,对她死后还可以编些谎话,说她病死或畏罪自缢而死等等,何必敲锣打鼓地非把她推到井里去不可呢?难道是老太后恨她入骨,临死前非要看她挣扎一会儿不可吗?按照老太后平日为人的心理去推测,老太后是能干出这种事来的,我在宫里时不明白,出宫后,和太监及其他姐妹们谈起,他们也都不能明白。这是一。
“其二,究竟老太后出逃,事前有准备还是没准备?这是个谜。
“如果说她没准备,她的衣服鞋袜都是预备好了的,事先在李莲英那儿保存着。是李莲英替她想出来的主意呢,还是她授意李莲英干的呢?可又真真是仓皇出逃,说实在的,是极其狼狈。不敢打着老佛爷的旗号,不敢多带东西,更不敢提皇家一个字儿,怕露了馅儿惹出麻烦来。要车没车,要吃的没吃的,要穿的没穿的。究竟往哪儿逃也没个准谱儿,带着一群人,听天由命。分明是一点准备也没有,这是我亲眼看到的。这辈子也弄不清楚的是这两件事。年轻的时候,我自信眼尖心细,但我始终也没有观察出究竟来。”
老宫女的谈话,时断时续,想起什么就说什么,北京俗话叫聊闲天。她在闲谈中向我叙说了好多的事情,同时也把她的感受告诉了我,这是很难得的。她的话也给我以启发。记得鲁迅先生曾经说过,猫捉住耗子并不马上把它吃掉,必须尽情地耍弄一番,欣赏它那死亡前的颤,这是有力者对无力者的嘲弄,也就是残忍性。西太后对于珍妃大概也就属于这一类吧!宫廷里的黑暗,老太后的狠毒,我有了更进一步的体会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