现代人的社交语境里,“老师”的词义范围早已被稀释,成为一种模糊了性别的礼貌代称,泛指在公共场合遇到的一切成年人。但总有一些人的存在,可以提醒我们:师者,传道授业解惑也,能让人愿意唤他们一声老师的人,总是背负了更沉的责任,传递着更有价值的火种。
刘天池是这样的一位老师——
黑框眼镜,干练的马尾,剪裁爽利的西装,不碍于任何情面的点评。刘天池通过《演员的诞生》《我就是演员》等综艺节目走进了大众视野,我们中许多人第一次真切地感知到:“表演”是一个可以被教授的事情,是一种可以通过专业训练得到提升的技能。
观众习惯于用直觉判断和批评流量明星生涩的演技,也会同样用直觉为“老戏骨”的情绪烈度点赞,刘天池在荧屏里揭开了演技的“黑箱”——原本语焉不详的台词在她的三言两语中被拆解为若干的戏剧任务,每个任务又变换成逻辑重音、身形步态、眼神落点,观众方才明白:哦,表演是这么教出来的,表演教师是这样工作的。
这是刘天池的人生故事,故事从剧场开始,从学校出发,路过了银幕,经过了荧屏,向更远的地方走去。我们从“表演教师”的标签认识她,但在故事中,她轻巧地摘下了学生、老师、演员、妻子、女人等等标签,以令人惊讶的坦诚摊开了自己:一个独特而奇妙的生命,如是我闻。
“舞台的生物”
演员刘天池的学习之路,一路都充满了眼泪。为剧场、为承诺,唯独没有为自己。
1991年,少女刘天池作为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的大一新生,第一次坐进了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观众席,当天上演的是由当时最炙手可热的艺术家濮存昕、徐帆主演的《海鸥》。仿佛是某种奇妙的化学反应,大幕拉开,钟声一响,“还完全看不懂契诃夫”的新生刘天池就落下眼泪来,一溜儿坐着的都是同学,大家诧异不已,但泪水就是止不住。
散场,一伙同学决定去天安门走走,一路走到金水桥前,刘天池的眼泪又止不住了。同学调笑一句:“你是不是没进过北京城?”回答是略带孩子气的誓言:“等我毕业了,就要考北京人艺这个剧院。”
这么一个简单的奔头,让刘天池的四年变成了一颗围绕着人艺公转的小行星,剧院的灯光架子上、侧幕条边、排练厅里都留下过她看戏的身影,“都是蹭戏看”,大学老师领进门就告诉他们,这是中央戏剧学院,我没什么可以教你们,但这个空间会教你们,这里的图书馆会教你们。也是这段被戏剧浸润的时间,让年轻的刘天池认定,表演就是她自我生命释放的唯一方法,而剧场就是她的能量场。
中戏毕业后,刘天池没有像少年心愿时那样进入人艺,而是漂洋过海去了日本四季剧团研习音乐剧表演,这是沾满泪水的第二个故事。
作为影视演员,刘天池的起点极高。她的出道作品,是张艺谋导演改编自余华同名小说的电影《活着》。主演是巩俐、葛优,刘天池饰演的哑女凤霞是他们的女儿。接到角色的时候她才大三,在剧组一边拼命拍戏,一边和各位老师拼命学习。但正是在影视剧组的初体验,让她发现自己面对镜头远没有面对舞台的灯光来得兴奋。那种在排练厅和各个部门一起建立空间的创作才是她最向往的,她发觉自己还是“舞台的生物”。
大四,中戏和日本四季剧团合作,为91、92级的学生做音乐剧训练,代课老师都是来自日本的“魔鬼训练师”。一帮搞表演的学生赶鸭子上架式地排起了音乐剧《西区故事》,拿今天的流行语说算是“唱跳双废”,一首“五重唱”愣是唱成“七重唱”。同学们连日本老师们带来的剧目说明书看着都新鲜,印刷精美的厚厚一册,当时国内剧场的说明书还都是一张纸。学生们都新奇:这就是音乐剧吗?
寒假之前的汇报演出,刘天池每天都泡在剧场里。她最喜欢的场景是观众入场前,黑漆漆的舞台,只开了场灯,观众席的座位是黑的、空的,刘天池幻想着,再过一会儿,这个地方会有人哭、有人笑,那个地方会发生冲撞,这个世界上能发生的事全都会发生。
散场后的剧场也让她着迷,观众席的椅子有的立起来了,有的趴着,舞台上有鲜花扔上来后留下的水渍,开演前还显空旷的空间因为一群陌生人的到来,产生了共情的欢乐与痛苦,“这是最美妙的时刻”。
和日本四季剧团的缘分就产生在这个美妙的时刻。某次演出前,她又一次比化妆时间提早两个小时在剧场里巡游,碰到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——日本四季剧团创始人浅利庆太先生。空荡的舞台上,两个人相遇,女孩下意识地鞠了一躬。刘天池讲中文,浅利先生讲日语,各说了一大堆,谁也不能听懂谁。夏天的剧场里阴凉,刘天池就穿了一件短袖,浅利先生就把自己身上的马甲脱下来给她披上,刘天池更蒙了,又是一顿比划,这时候随行翻译终于赶到了,翻译了老爷爷的话:“你愿不愿意到日本来感受一下我们四季剧团?”少女回答:“谢谢,谢谢,但我要去北京人艺。”
转头就接到北京人艺说,今年不招小花旦,要不你去考考国家话剧院?眼泪,倒还不是这时候掉的。少年心气最是桀骜的时候,于是真动了去日本求学的念头。当时的小翻译听说她改变心意,也欢欣鼓舞。还是找张艺谋导演给拿个主意吧,导演说话一针见血:第一,做演员就免不了被镜头选择,刘天池上镜的技术条件不是最好的——这话肯定不算好听,但理性的摩羯座少女深以为然,毫不介怀。第二,音乐剧在西方的艺术世界方兴未艾,学了一定有用,不仅应该去日本学,有条件还应该去美国学。
刘天池于是定下心接受了四季剧团的邀请。过完年,出国手续都办妥帖了,又接到人艺电话:剧院决定还是留下她。两支橄榄枝,一边是曾经少年的誓言,一边是对国际剧团应允的承诺。
这回才是真的哭成了泪人儿。身边的亲友都劝,还是留在人艺好——解决户口,未来可靠。可刘天池发现自己内心已经对音乐剧这种艺术形式产生了兴趣,理智与感性并行的摩羯座女孩,还是在物质条件和艺术理想中选择了后者。
接下来就是三年扎扎实实的剧团生活。1998年,刘天池在高度成熟的日本音乐剧工业中走过一遭,带着浅利先生传播音乐剧表演火种的希冀,再次回到中戏校园,成为一位年轻教员。
如何叩开一个演员的心扉?
前不久,刘天池在自己的社交网站分享了一段视频。片中,她坦言,自己以前想当演员,就像巩俐一样,但张艺谋回应说她想得太多了,不过,“这并不妨碍你成为一名优秀的演员,也许可以成为一个好老师。”
不少观众是从一档名为“演员的诞生”的综艺里知晓、结识了老师刘天池。当节目总导演吴彤到北京找到她时,起初刘天池是拒绝的,她直言,自己没有娱乐精神,不喜欢到节目上面搞那些夸张的东西。但那一年,该节目热度居高不下,很多人透过一幕幕堪称教科书级别的表演指导,记住了刘天池。
在采访前,我几乎看遍了刘天池在综艺里展现的所有教学片段,大多数时候,她的教学对象——不论是前来面试的学员,还是业已出道的艺人明星——都在开始接触表演任务前显得有一丝局促。上课的时候,刘天池的语调并不算温柔,而是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厚度。上大课,她会揪出在模仿练习中笑场的学生背下矿泉水瓶子背后的小字——练习专注力;面试时,她让声音颤抖的学员坐在地上朗读片段,安抚对方的情绪;一对一辅导,她让习惯用气声讲话的歌手学会在对台词的场合把嗓音压实。
几番镜头的蒙太奇之后,我总能看到她面前的学生不同程度地放松了自己,舒展了身形,展现出了更自然的表演。更重要的是,我看到那些原本战战兢兢的少男少女们,对她展现出了全然的信任。
她是怎样做到的?把进度条拉回去再看一遍,我始终找不到那个魔法发生的瞬间,找不到那个打开人心的口令。
很多圈外人士,也包括教师同行都这么问过她:你的法门是什么?你如何叩开一个演员的心扉?
“我的法门是:我的眼里只有你,没有其他了。”
“我是从年轻演员一路走来的,我永远会让孩子感觉到,在他背后有一只手推着他,有一双眼睛注视着他,只有你把他当成你最爱的那个人,才会消除他的紧张感。”她经常给他们举例子,在地铁里,空间很狭窄,人与人的物理距离是很近的,但是心理距离非常远,“我要做的是快速把我与学生之间的心理距离降到零,我会拿掉他身上的社会标签,选择只把对方当成一个人来看。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同一个频率共振,我们才能开启工作模式。”
每次接到指导新演员的工作,初次见面,刘天池都会要求其他的工作人员、对方的经纪团队暂时离开——远离了那些注视目光给人为贴上的标签,拿掉了所有的社会身份,“当你把他心理的距离消除的时候,你会发现他是那么独特、美妙的一个生物,每个人都有他美妙的那一部分,他会跟你倾吐他自己的世界里的东西,我也放下‘天池老师’的身份,去作为一个个体,一个人而已,这种交互就是有价值的,这是情感的真诚互换。”
往往只需要两个小时,演员就被“打开”了,或者说,他们就能向彼此打开自己。
多年的挚友小陶虹说她,“你就是孩子养少了,你适合当很多人的妈妈。”事实是,很多刘天池带过的学生不叫她老师,而是叫“池妈”。
让我们把刘天池人生故事的进度条往回拉一点——1998年,刘天池刚刚回到中戏,恩师高景文带着她在内的三位年轻教员组织教学工作,表演系98班学生们比刘天池小不了几岁,其中就有后来为观众熟知的演员邓超。彼时有的前辈对她当老师这件事有点疑虑,觉得刘天池本就是好演员,教职这份差事,她做不久的。
有一次,高景文老师不在,委托刘天池全权组织一节课。她稍微有些紧张,带着准备好的课件早早来到教室,开始上课,她喊:“集合!”全班的学生“唰”的一下站在了对面,整整齐齐,刘天池蒙了,“稍息,立正,向前看”,三个指令说完,她觉得自己被某种东西牢牢地抓住了。
“我明白了原来一个教师的责任有多大,你的任何一个口令、任何一个表达,都主宰了这个空间,你是传道授业的核心。我现在已经不记得那节课我讲了什么,也不记得上得好还是不好,但我永远记得那三个口令——这三个口令让我觉得我必须要把教师这件事搞明白,因为你肩负的责任太大了。”
做演员,她在台上表演,观众在下面看,信息接受与不接受,选择权在观众;做老师,在课堂上的每一句话,学生都听进心里去,她自觉这件事“太严重了”,开始反省自己的学识,于是一路考研、考博,带着一个师者的自省,不断精进。
于是那个被预言很快会离开学校的年轻教员,就这样一天天变成了天池老师,再变成学生嘴里的“池妈”。孩子们汇报演出的时候,她成了那个站在侧幕条边的人——原来的站立,是“蹭戏看”;现在的站立,被她叫做“堂而皇之地监测”。她听见观众因为她的学生们的表演大笑、哭泣,谢幕的时候孩子们冲过来抱她,她觉得自己被巨大的幸福感笼罩着。
今年,是刘天池从事戏剧教育的第22年,有朋友看她备课不无惊讶,你现在还每节课都做新的课件啊?她就会说,对啊,每天面对的孩子都不一样啊,有时候学生一样,空间、时间不一样,还是要调整,教学这件事,“是不能开玩笑的”。
2016年,刘天池创立了刘天池表演工坊,希望将戏剧教育,带给更多对表演有需求、有兴趣的人。工坊作为连接校园与市场的一道桥梁,汇聚了众多具有丰富表演教育经验的一线教师,在基础体系教学之上,独特地加入镜头感训练、片场自救训练、配音实战训练等新型教学。不久前,第15期演员实战训练营还举行了结营汇报演出。
“一直以来,我觉得中国人把表演、戏剧这件事看得太小了。我工作的时候对自己说,我要放大戏剧的功能——戏剧本身是一个工具,它让你更好地假定生活之外的事情。我们一生都在虚实之间,戏剧的假定性是虚,但通过假定性去了解和学习表演的过程,又是最实在的。”
“比如有的小孩子喜欢做饭,说我现在假定自己是一个厨师,你就通过戏剧去引导他的逻辑思维能力,你要问他通过什么过程才可以扮演一个厨师,你喜欢中餐还是西餐?中餐的话,你喜欢川菜、鲁菜还是粤菜?如果是川菜,你需要什么样的调料?”
“戏剧其实就是这样的一个学习工具,我愿意带动更多人去熟悉它,使用它。”
永远为个人兴趣留有空间
进屋就被房间里的檀香抚慰了心神,待安静下来看,刘天池穿着一身运动服,舒舒服服盘坐在沙发上,面前的矮茶几布置得雅致,掌心大的太湖石,放在插了花的小瓶边,小茶壶里泡着普洱,傍晚喝也不会搅扰了精神,两个干干净净的小瓷杯已经在旁边候好了。线香插在准备好的器皿里,丝丝缕缕飘散出来。
“你能喝普洱吗?”房间的主人柔声问我。
恍惚间,我差点忘记这只是刘天池出差临时下榻的酒店了。
饮茶是学生时代就留下的习惯。她形容做演员这一行无论男女,都是“喜杂食、好群居”,而这绝非贬义。实在是因为戏剧散场,好演员的情绪还在最高点上,一定要做些什么卸下来,消散去。大部分人选择宵夜,和同伴们小酌几杯,再经几番热聊,让角色的精神彻底出走,把身体腾空。而刘天池觉得那样太耗神,于是选择喝茶,大学宿舍里,一盏茶,几个姑娘分着喝,再泡泡脚,就是一夜好眠。
于是就算是出差再忙,她都有茶器傍身,“每天只要花半小时爱自己就够了。从外面进来,我会在这个地方停留半个小时,其实是做一个里外的交接,我跟别人分享过,但他们好像坚持不住,我说你忙到凌晨两三点,你自己身体的疲惫,精神、思绪上的混乱,需要找到一个地方把它放下,第二天才能够再启程。”
一壶茶,一支香,一个热水澡,在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宁静时刻结束,再然后就是一沾枕头就睡着。
先生祖峰嘱咐她:没事别老和人聊失眠这种事,“太凡尔赛了”,刘天池有时候觉得,每天的太阳都是照着自己的,有时候洗澡,水冲在身上,就觉得好像全世界只有这里有热水一样,直冲得全身通红,通体舒畅。
不出差的时候,刘天池还有一个“事”——穿珠子,做手串和挂件。她在家弄了个“小作坊”,各种珠子:水晶、琥珀、蜜蜡、菩提子、十八子……一个个小盒子摆过去。除了工作拍摄,她也没有戴首饰的习惯,穿好了就送人,工作再忙,她也要给自己的兴趣留一个空间,要不然“我来这个世上干嘛来了”。
先生祖峰的兴趣是书法,有时候晚上两人喝完茶,睡觉前会不约而同打开淘宝,刘天池看看珠子耗材,祖峰浏览笔墨纸砚,还互相交流,彼此下单买给对方。
“很浪漫!”我忍不住感叹一句。
“也许别人看来是浪漫。我倒觉得是,刨除了社会给我们的各种身份标签之后,我们是有各自兴趣、趣味的两个鲜活个体,不是说你是丈夫,我是妻子,我是觉得这个东西挺好玩的,分享给你看看。”
“我们是两个孩子。”
伊玚