近日,由著名导演陈薪伊执导的全女班话剧《奥赛罗》,正在上海人民大舞台上演。
在《奥赛罗》的排练场上,贴着这样一句话:“什么是巨人?巨人即是海洋”。
在陈薪伊看来,莎士比亚的作品是巨人的作品,每个人都能从中看见自己,获得思考与智慧。
种下一颗戏剧的种子
1954年,由朱生豪翻译的《莎士比亚戏剧集》问世。17岁的陈薪伊走进新华书店,花了半个多月的工资,买下了这套书。当她把几十本书牢牢地捆在自行车后座,骑车回家的时候,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念头:说不定将来我也可以成为戏剧家。尽管此时的陈薪伊离戏剧舞台还很远,但她在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。
她读的第一本是《奥赛罗》。读不懂的地方,就查字典。她一直记得父亲说过的话:开卷有益,一时读不懂没关系,关键是要去读。
19岁时,陈薪伊考上了陕西省话剧团,成为一名话剧演员。她盼望着有一天能上台扮演《奥赛罗》中纯洁美丽的苔丝德蒙娜。
那时候的她常常把莎士比亚想象成一个严肃的老头,因为她最心爱的那套书的封面上就印着那个形象。“我当时还不十分理解这个‘老头’,不知道他对人性的了解其实是那样深刻,对爱情的理解是那样有趣。”
1978年,40岁“高龄”的陈薪伊以第一名的成绩被中戏导演系录取。正式研读莎士比亚后,她才逐渐理解了莎翁的精神。“可惜呀,那时候我已人到中年,体形也微微发胖,在台上扮演梦想中的苔丝德蒙娜是不可能了。于是我就找机会导演莎翁的戏,把他的理想美展现在舞台上。”陈薪伊说。
两年后,陈薪伊终于如愿以偿第一次导演了莎士比亚的作品,那是《麦克白》中的一个片段,她的同学李保田饰演麦克白,另一位女同学演麦克白夫人。
毕业前夕,老师决定《麦克白》为全班的毕业大戏,陈薪伊不仅担任导演,还是演员之一。“演麦克白夫人的时候,我感到浑身震颤,第一次感受到悲剧的力量,它让人恐惧,也让人在恐惧中觉醒。”陈薪伊说,“这次的毕业大戏是让我终身受益的一次功课,从那一年开始,我就决定把莎士比亚作为我终身的教科书。”
在悲剧中看到人性的幽默
1985年,陈薪伊进入铁路文工团话剧团工作。第一届莎士比亚戏剧节将于翌年举办的消息传来,陈薪伊递交了一份排演《奥赛罗》的计划。团长看后立即拍板,给这部戏拨款一万元。陈薪伊激动得流下了眼泪。
再一次研读《奥赛罗》的剧本,她决定回到中戏向孙家琇老师请教。“孙老师跟我讲了一个有关莎士比亚的传说。他曾经爱上过一个女子,但这个女子最后背叛了他。莎士比亚感到非常痛苦,于是把人物倒过来,写了《奥赛罗》。传说的真假难以考证,但听了这个故事再加上对《十四行诗》的阅读,让我对《奥赛罗》以及莎士比亚的精神世界有了进一步的了解。”
古往今来,关于奥赛罗悲剧的原因争论不休。奥赛罗与威尼斯公国元老的女儿苔丝德蒙娜相爱。他们的婚事未被准许,只得私下成婚。奥赛罗的手下伊阿古挑拨奥赛罗与苔丝德蒙娜,说另一名副将凯西奥与她的关系不同寻常,奥赛罗信以为真,在愤怒中掐死了自己的妻子。得知真相后,他拔剑自刎。
很多人认为这是个嫉妒、轻信酿成的悲剧,但陈薪伊认为,这些都不能概括这部悲剧的崇高价值。她从奥赛罗爱的起点出发,向他的内心深处开掘。“奥赛罗的悲剧就在于对他所追求的美丧失了信念,在伊阿古掀起的风暴中,他像一叶迷舟被大风吞噬,这位追求美的英雄沦为了毁灭美的罪人,悲剧是从这里开始的。苔丝德蒙娜代表着美的信念,而伊阿古则使奥赛罗动摇了自己的信念。”陈薪伊在二度创作中把焦点对准奥赛罗经历的心理风暴,展现出他心理空间的三个层次:理想的层次、世俗的层次与黑暗复仇的层次。
1986年,《奥赛罗》在上海上演时,大获成功,演员们在热烈的掌声中连续谢幕六七次。陈薪伊坐在观众席中,突然觉得这是一部“喜剧”。她说:“我在这个悲剧中看到了诸多英国式的幽默,人性的幽默,也是无奈的幽默。”
对话
莎士比亚与京剧有相通之处
解放周末:这是您导演的第五版《奥赛罗》,为什么在疫情期间排这部戏,而且要排全女班?
陈薪伊:莎士比亚的一生中,先后遭遇过多次重大的瘟疫。他出生时就遇上了一场大瘟疫,他被母亲带去附近的村子避难,才活了下来。多年后,莎士比亚所在的环球剧场又因为瘟疫而陷入困境,但他的才华并没有因为剧场的关闭而埋没,还写出了许多优秀的作品。
任何时代都需要莎士比亚,我们可以从他的作品中看到当今的世界,也可以从他笔下的角色中看见自己,《奥赛罗》也不例外。
创作全女班的念头,对我而言也是由来已久的。奥赛罗的悲剧在任何人身上都会发生,不会因为性别的改变而改变。女性中的奥赛罗有很多,女性中的伊阿古就更多了。我在开排这个戏的时候,问过9位女演员,你们身边有伊阿古这样的人吗?她们几乎异口同声说“有”,可见这个人物形象是经典的。
解放周末:伊阿古是一个非常出彩的角色,您如何理解这个人物?
陈薪伊:莎士比亚在《奥赛罗》中用了几乎50%的台词,塑造了伊阿古这个艺术形象,他是一个丰满的丑角,在数百年的戏剧史上始终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,吸引了各国历代的诸多男演员。在有些国家的演出中,扮演伊阿古的演员和扮演奥赛罗的演员并列为男主角。也有专家说,他是一个“伟大”的坏蛋。
我希望这个形象给观众的不只是一种恐惧感,而是想引起观众的思考。文艺复兴时期有两种思潮,一是人文主义,就是清明的理智和巨大的激情相结合的人性,这种人性是最理想的。那时还有一种马基雅维利主义,就是欲达目的不择手段,伊阿古就是这样的一个人。这两种人性的冲突构成了“真善美”与“假恶丑”的冲突的本质,也就是莎士比亚说的:还原真善美的本来面目。在这场生命之火熄灭的悲剧中,我希望观众感受到,虽然生命是渺小的,但理想却是伟大的,人间虽然有邪恶,但美是永恒的,这就是我们呈现这部戏的目的。
解放周末:您把莎士比亚视作您艺术生涯的教科书。您为什么说他的作品还有治愈作用?
陈薪伊:莎士比亚的戏可以让人变得智慧,会让观众获得一种极大的激情,同时又会让人冷静地思考。我一直都在学习莎士比亚,他的作品像一座金矿,取之不尽,随便读一段台词,都觉得有所收获。我认为他有的时候还能治病,就像英国作家约翰逊所说的,谁要是被那些捏造出来的荒唐故事弄得头昏眼花,就该读一下莎士比亚。因为他的作品中永远有对人性的解剖和对美的赞美,而那些不研究人性、不研究人的心路历程的作者,是没有办法写出好的戏剧的。
解放周末:您是一位京剧爱好者,在此次的《奥赛罗》中您采用了一些京剧的表现形式。京剧和莎士比亚的作品有哪些共通点?
陈薪伊:从主题上来讲,京剧和莎士比亚的戏都有高台教化的意义。在故事结构上,两者也有绝妙的相似之处,它们常常是先把故事讲给观众听,唯独剧中的主角与对手不知道,观众在观演时的焦点就变成了关注人物是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的,而不单单是事件发展本身。
就我个人而言,莎士比亚是一本有关文学和戏剧精神的教科书,而京剧则是一本戏剧表现样式的教科书。京剧有唱、念、做、打、舞多种表演方式,有许多夸张和变形的艺术手段,比如胡子不叫胡子,而是髯口,除了表明角色的身份、地位和年龄之外,还能表现他内心的感情,是角色内心世界的外化,水袖、高靴、盔头等都是如此。我认为京剧对人物的刻画以及对人物的表现力是非常精彩的,莎士比亚的文学是全世界顶尖的,而优秀的交响乐也是艺术的瑰宝,我想把这三种元素在舞台上融合起来,让这部戏更出彩。